国际原住民生态农夫结盟网站

台北医学大学 国际原住民生态农夫结盟

:::

林益仁:你是「被呼唤」还是「被佔用」?原住民观点的老年退休思考

  • 2016-10-20
  • Admin Admin

原刊于天下评论
不久前,一位友人聊天时突然问我,当大家热烈谈论高龄社会的问题,这是真议题,还是假议题?我愣了一下,反问他为何质疑这个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的问题。他说:「你想想看,那些富有的人,需要担心老年无法得到妥善的照顾吗?」

的确,如果人们有足够的财力、能力与社会关系,他们需要依赖政府替他们规划年老后的长照吗?如果不是,真正有需要的是谁?他继续推论可能真正的问题,不是人口老化的现象,而在于更根本的社会结构,例如:阶级、族群或性别差异与人口老化现象之间的关系。

这位友人点醒了我在原住民部落的一些观察。

熟练挑选番茄的Yaki。陈玉苹摄。

▋80岁还在工作的阿嬷,很可怜吗?

几个月前,我带了几位北医的大学生到新竹尖石后山进行通识田野课程。在马里光溪的附近,我们拜访了教会的牧师,参观了她家与会友的水蜜桃园。这是一处标榜生态农业种植的果园,更有特色的是,这纯然是由部落妇女所组织的农事团队,她们透过部落的数码机会中心(Digital Opportunity Center, DOC)组织团队、分享生态农业知识、网络行销并自创品牌,成功打造出一条部落生计的活路。我们在水蜜桃园里参观他们的生态农业操作时,学生们眼尖地发现解说的Yaki(泰雅族称阿嬷的语汇)年纪已经很大,后来才知道她已经80几岁了!

其实,我要讲的不是生态农业,而是学生们对于Yaki在果园里工作的反应。有学生说:「这位阿嬷真的很可怜耶,这把年纪还必须在大太阳底下工作,无法在家里含饴弄孙。」

也有学生说:「是不是原住民都很穷,必须活到老,做到老呢?如果不这样,生活将无以为继吗?」

从都市人的角度来看,学生的反应或许很正常。但是,与牧师座谈时,她的回答是:「阿嬷年轻时确实比较辛苦,因为先生早逝,必须独立抚养小孩。但是,现在小孩都已经长大,在都市工作,生活不必担心,常回家来相聚。反而是她不习惯都市生活,在部落必须找事做,而熟悉的农事工作便成了重要的依靠。」

换句话说,这个看似辛苦的农事操作,其实是她日常生活的重心,她的工作不再是为了经济与生计。因为没有赚钱的压力,所以农事更是一种有益身心、并建立良好社会关系的活动,充分体现出集体劳动的社会价值与个体尊严,重点绝不是在水蜜桃的价钱之上。

不过如果论及价钱,这群尖石后山马里光地区妇女所共创的「娬睐妇女小组」销售产值的确不低,透过网络行销订购的买家多数是忠实客户,收入可观也相当稳定。她们的经营模式堪称「部落产销一条龙」,跳脱了过去中间商剥削的恶例。

这个团队不仅全体是女性,几乎也都是有资格领取老人年金(原住民的资格是55岁以上)的所谓高龄者。相较于在都市中打拚的原住民青壮年,这些部落的高龄者有他们传统且创新的生活模式。再相较于都会的非原住民中产阶级,这个个案例凸显出一个完全不同的「对高龄者的想像」。

「娬睐妇女小组」的农事团队,开启了对高龄者新的想像。林益仁摄。

▋我劳动,我不需要「退休」

「退休」对都市的中产阶级而言,几乎等于是老年的宣告。学生们所想像的「老了」、「退休」、「含饴弄孙」都是都会对老年生活的想像,但在这里似乎不是如此!

在部落,几乎没有所谓「退休」的概念,因为生活与劳动平时就是连在一起。就连部落的公务人员常常也是「退休」以后,再加入部落的农事劳动,或是投入创新的多功能农业模式。「退休」顾名思义是从职场上退了下来,但在部落的生活中,他们的职场似乎更紧密地连结在自己安居的土地以及日常生活之中,形成一种「不知道如何退」的状态。

传统上,部落原住民对于劳动与工作的想法,可能比较接近vocation,而不是occupation。虽然两者都一样可以被翻译成「职业」。但是前者对于工作的态度是一种「被呼唤」(vocated)的回应;后者则是「被佔用」(occupied)的感觉。相较之下,后者当然巴不得「被佔用」的时间赶快结束,领到酬劳,所以就能「退休」去做别的事。然而,前者的「被呼唤」,至少存在着一种自主性与选择性。意思是说,没有非得怎样不可的强制性。正因如此,也比较没有非得「退休」不可的想法,不会产生赶快离开这个「被佔用」状态的急迫性或是厌恶性。

类似水蜜桃Yaki没有「退休」问题的例子,在部落中还有很多。例如,今年我们举办了一个国际生态农夫的工作坊。其中,在尖石后山部落的讲员绝大多数是老人家,就是这些政府宣称要照顾的高龄者,但他们都还是坚定地在自己的vocation之上。他们现身说法,从各式传统仪式的进行、小米的种植与保种、与河流的集体历史记忆、传统香菇的种植以及传统领域的知识,丰富精彩。当下我感觉,从文化与社会的角度来看,他们是大有能力者,在相当意义上,是他们在照顾我们,我们反而是被照顾的人。

不仅如此,在马里光不远的田埔部落以种植番茄闻名。台北市民食用的黑柿蕃茄每两颗就有一颗是这个部落种的。过去部落只能仰赖盘商大批收货,出卖的是没有包装分级的水果。如今他们组织合作社,自力进行番茄分级、包装及运销,大大提升他们种植番茄的获利。

在烦琐的产销过程中,学生们再度看到一位80几岁的Yaki负责对番茄进行大小、颜色、熟度的品质分类控管,她快速的分选动作是学生完全跟不上的辨识能力,而这些动作必须透过手指的触感敏锐度来判断。

过去,我们在医学认为这些能力应该随着年龄老化而衰退,但在部落中却看到Yaki表现出完全不输年轻人的能力,家人们也放心地让她担负这一攸关品管的重责大任。显然,高龄者并非如我们刻板印象中的被动与无能,或者说仅被定位成是需要被照顾者与含饴弄孙者。

成筐的番茄,你能多快判断出等级?林益仁摄。

▋高龄者不见得就只能「被照顾」

蔡英文总统在十年长照2.0的网页上,清楚标示了她的问题意识:「有一天我们都会变老,谁会照顾我们?」然后她继续说:「政府必须负起责任建立完整的长期照顾体系,努力去建造一个付得起、用得上、温馨而人性的长照服务体系,照顾每一个有需要的人。」在这些简单的叙述中,不难看出高龄者在政策厘定者的眼光中是一群需要「被照顾」的人,这是一个大有为政府必须承诺的事。为了照顾这些需要「被照顾」的人,所以必须编列一大笔的预算来执行这项政策,于是有关长照的「生意」,突然在台湾社会变成了热门焦点。

但这些化约的想法是否忽略了,每个社会与文化应该都存在一些面对「高龄化」(ageing)的社会文化机制,例如我们在部落中所看到的现象。高龄者,并非被动与无能者,需要被照顾的人也不必然不能照顾别人。

那些深懂仪式知识、历史记忆、农事技术以及生态关怀的原住民长者,可能在身体上比年轻人衰弱,需要别人照顾;但在文化与社会知识与历练上,却是非常成熟的,他们是足以启导后人宝贵经验的智者。

在我的经验中,传统上高龄者在部落是居于耆老的位置,也是部落绵密的社会关系中彼此互惠与分享的一份子。但随着现代化与工业化的脚步踏入,部落有机且紧密的社会关系开始有些松脱,但相较之下,还是比都市紧密许多。其实,这些紧密的人际关系都是社会与文化照顾的重要基础,对于高龄者在社区部落中的定位也相当关键,但往往容易被忽略。

如果新政府的长照政策是强调在地老化的方向,那么这些建立在部落长久累积与践行的细致文化社会机制,是非常需要被看见的,因为它不仅是维系一个自给自足照顾体系的根本,更是维护一个人性基本尊严的社会基础。更重要的是,这些机制多元地存在于台湾的不同角落,需要公部门细心去体会、认识与融入,否则,很快就会被强调齐一与制式的官僚文化所破坏与漠视。